农历春节是不是快到了呢?
我是一个远离家乡,客居欧洲的华人。在数着西元的日子里,在赞美着耶稣基督降临的颂歌声中,我总是不确定中国农历新年究竟何时来到。每一年,须等那一月的雪下了再下,我看着白茫茫的天空,恰似那记忆中的一片雾蒙蒙——我心里于是一阵发慌,开始焦急地问自己,农历春节是不是快到了呢?究竟哪一天除夕,哪一天大年初一呢?深怕错过了,会忘了给远方故乡的家人朋友捎上一份应有的问候。
一片白茫茫雾蒙蒙,就是我对农历春节最早的记忆——但,那并不是冬雪。我来自台湾客家庄,那是一个好温暖好温暖的地方啊。我永远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附近田埂上赤脚奔跑,踩着的泥土总是厚实而暖和的,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温度。而那一畦畦的田地里,是啊,我印象中,在灶下变得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之前,田里的秧苗还可以青绿个两回呢。
是的,整个灶下,整个厨房,都是一片白茫茫雾蒙蒙,这就是我对农历新年最早的,也是唯一的,属于家乡的记忆。
那时,我小,还处在要大人看顾的年龄。父母亲都在遥远的大城市工作,我又还不能上学,所以,托在外婆那儿寄养着。我父母那时多久来看我一次呢?我现在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清楚地记得,是啊,只要外婆厨房开始蒸“粄”,香喷喷甜丝丝的味道随着白茫茫雾蒙蒙的水蒸气飘散到三合院每一个角落,那时,也往往是爸爸妈妈开开心心,从大城市回乡下探望孩子老人的时刻。对那时年幼的我来说,父母竟等同穿上鲜艳衣服,来家里拜年的客人。而家里桌上,柜上,任何一处平面,都将被各种口味的“粄”,占据得满满的。粄,那可是给每个到家里团圆过年的客人,最美味的待客食品;粄,也是每个离开这个家重返大城市,接着打拼又一年的游子,最佳的伴手礼了。
我外婆,那个年代的传统客家妇女啊,可都是制作粄的一把手。我小时一直以为,全天下的美食,都带个粄字:粄圆,粄条,甜粄,水粄。后来才知道,原来粄,就是所谓的米食制品。可不是吗?我从小原不知道,过年是要包饺子来吃的。对我来说,那个家,那属于家乡记忆的那些年呀,就是蒸得雾气腾腾的各式粄,所勾勒而出的温馨岁月。客家人节省,平日难得会有粄出现在桌上,就只有过年,那就是客家粄最“澎湃”(客家话:丰盛)的时候。我那时年纪太小,对看日历数日子全无概念,只记得我的客家“假婆”(客家话:外婆)用她那双总是沾满乳白色米浆的手,掀开灶上那叠得老高的蒸笼时,白色的水雾,就像银花花的流光,瞬间划亮了阴暗潮湿的厨房。我也记得我总爱在那时缠着她老人家问,奶奶,好了吗?好了吗?然后奶奶会默默地笑着,利落地把蒸熟的粄拿出来。
奶奶,是一个沉默温柔的女人。记忆中她从未喝斥过我。即使我总是忍不住用手指偷挖,让放在桌上放凉的粄,变得像月球表面坑坑洞洞。特别是刚出炉还香糯软嫩的甜红豆粄,挖一点夹红豆粒的粄放嘴里舔吮,那真是好幸福的滋味呀。
印象中她唯一会出声不平的,就是客家话里面对外婆的称呼,“不许你们叫我假婆,听起来不亲。要叫奶奶”。她非常介意。“因为假婆就是假阿婆,听起来不像一家人!”奶奶说。
好了,粄都蒸好了,平放,置凉,各式各样,满山满谷。有发包,菜头粄,红豆粄,甜粄,水粄。这么多粄,从不担心吃不完,因为家里过年,奶奶向来是不锁门的,她让大门开开,四散远方打拼的儿女归队了,其中就包括我父母;或是亲戚朋友来拜年的,所以过年时家里就是好几天的流水席。对我来说,过年就是代表着,家里突然来了好多客人,热热闹闹的。而奶奶绝不让来家里的任何一个客人空肚子回去,她总是能将家里堆积如山的各种粄类食物,化作餐桌上多变而美味的佳肴。就拿菜头粄来说吧,其实就是客家人的萝卜糕。这样一个简单的年糕,也不过就是白萝卜丝糅合米浆的单纯滋味罢了,但我奶奶却可以让来家里的客人吃到多重的好滋味。一可煎:热油少许,将菜头粄切正方块,下锅,待两面金黄即可盛起。进食时,佐蒜茸酱油,入口香脆,是最适合客人见面聊天的点心。又可汤:将香菇猪油爆香,与肉丝虾米鱿鱼同炒,再调味,入高汤。汤一滚,片入菜头粄,汤再滚,下茼蒿,趁那茼蒿在锅里滚水还伸展着青绿的枝叶,就即刻熄火上桌。这客人来上一碗哪,那才叫寒冬里的舒心。还可炒:完全就是客家炒粄条的功夫,韭菜,豆芽,肉丝,也能与切成长条的菜头粄完美搭配,保证客人吃得合不拢嘴。再来道饭后甜点;红豆粄或甜粄切片,沾裹薄薄一层蛋液,煎得香香甜甜,尽入心底。而过完年,客人准备回去了,奶奶一定还会每一种粄都给塞上,才肯放人。我父母要回大城市了,行李都装满了食物特产,她还要拼命再用发包填满每一个缝隙,才肯罢休。发包是体积最小的粄,小小圆圆的,像一个个笑得咧开的小嘴儿,奶奶一边塞还会一边说:“多带一点发包回去呀,包你们一年发,一年发呀!发包,包发哪!”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在那个家里,在那个灶下,挥着汗,尽心尽力蒸着粄,只为守候儿女归来,只为招待亲友拜年的奶奶。如今,我在异乡身为客,家,又在哪里呢?只能在白茫茫雾蒙蒙的风雪中,追忆还在梦里的,那一份属于白茫茫雾蒙蒙的温暖了。